《天下归仁:王蒙说<论语>》,王蒙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孔学堂书局
本文摘自《天下归仁:王蒙说<论语>》,王蒙 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孔学堂书局,出版时间:2015年1月。
1.1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王解:孔子说:“学了什么,而后常常温习与实践之,这不是很令人喜悦的吗?有朋友从远方来会面,这不是很快乐的吗?别人不理解你,别人由于无知而做了伤害你的事情,荒谬的事情,你却不生气上火,这不是很有君子风范的吗?”
评点:《论语》开篇,相当“文学”。它亲切、自然,有情有理有趣,娓娓动听,句式活泼生动,说的是生活中常见的状况,读之如沐春风,和畅有加。平易中却见君子风度、士绅情趣,日常无奇中却有一种提升的力量。
比较一下,不像《老子》开篇的“道可道,非常道”那样高高在上、严肃宏伟。不像《庄子》开篇《逍遥游》的“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那样横空出世、出语雷人。不像《荀子》开篇《劝学》的“学不可以已”那样富有教训色彩。不像《孟子》开篇一上来就见梁惠王,大讲义利之辩、势不可当。又不像韩非《说难》的“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那样专业与小众化。比较起来,《论语》一上来的三句话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大众,当然还带点读书人的雅致与从容和平。
如果说《道德经》的开篇是“石破天惊新耳目”,《孟子》是“雄辩滔滔意浩然”,《庄子》是“云蒸霞蔚神仙境”,那么《论语》开篇堪说是“清调欣欣沐惠风”。
乍一看,三句话讲三件事,而其联想的轨迹,仍然历历可察。好友到来也是一种于学问与人生有益的温习复习。温习友情,温习共同关心的话题,温习各自的见解、共识、歧见与互补,温习过往风华正茂的日子,温习共享学识的精进心得,其情趣与读一本当年曾经陶醉其中的好书不无共同之处。时习之,朋友来,都体会到某种相知的快乐,知音的亲昵,可持续的美好。接着想到的是不知,是隔膜,是误解与误伤,岂能不君子一番,大方一番,不愠一番,一笑了之一番呢?中外绅士士绅,有几个是易怒的?易怒非君子,无量是小人。但是,所谓“不知”这个话题的提出,无形中透露了孔子对于个人不为世用的遗憾心情。不愠,经过努力,经过有意识地自我控制,是可以做到的;不憾,大概未必。如果连憾都不憾了,“不知”与“愠”的关联压根儿也就不存在了,那么这句话就用不着“子曰”了。
一般专家前贤,只解释“不知”为不了解自己,窃以为,更多的人其实未必那么计较自身的被知度。不想做帝王将相,不想做红星达人,不具有知识分子的自觉使命意识,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经济收入、收成年景、身体健康、家庭和睦、无灾无险……谁会去悻悻然每天寻找知遇、嘀咕因不被知而愠与不愠的问题呢?对于老百姓,更多的情况是见到别人做了伤天害理尤其是伤害自己的混账事,说了混账话,难以不愠罢了。但孔子认为真正的君子,即使无端被误解被伤害,也不必当真愠恼,不妨一笑了之。
按以往的比较公认的解读,“人不知……”中的“人”,恐怕指的是老板、长上、能影响你祸福的权力中人,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与自己无关的“人”或地位显然比自己低下的人知或者不知自己的。而如果是解读为别人无意中冒犯了自己,那就什么人都包括在内了。
将不知不愠的教导拉扯到因不知即不是完全有意做了伤害自己的事这边厢来,也许只是望文生义,但愿最大限度地从文本中获取可能的一切启发。
1.2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王解:有子说:“一个人能够孝敬父母,敬爱兄长,关爱兄弟姐妹,却硬是会冒犯忤逆上司直至君王,恐怕太少见了吧。从不向上峰挑战,而会掀起动乱,这样的事儿,这样的家伙,那是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君子精英,辅佐治国,向来注意抓根本,根本抓好了,章法规矩道理原则也就生成完善了。一个孝,一个悌,这恰恰是做人与为仁的根基哟。”
评点:古今中外,如何维护社会的法纪规则、尊卑上下秩序,防止混乱,防止无政府状态出现,防止犯上作乱,防止暴动颠覆分崩离析,都是一个大问题。把大问题化为小问题,用三贴近(贴近实际、生活、群众)的方法,令人信服地使之变成一个起步性、常识性、基本上在幼儿园在父母膝头上就能说清楚的道理,当推《论语》此节。很简单,人生下来就要分尊卑长幼,至少,中国古代是弱冠(虚岁二十或实足年龄十九)或束发(虚岁十五或实足年龄十四),如今则是十八岁以前,子女尚未自立,他们必须接受父母的监护。而且,除了子女对于父母的依赖性,还有天经地义的、十足美好的、正确性中必有的亲子之情存在。这样被监护的子女,不要犯上作乱,这难道还有什么需要论证的吗?这样的子女,不要对长上闹平等民主维权,也是天经地义的。于是,《论语》推而普泛之,推而长远之,扩而大之,提倡无条件地用小儿女对父母的态度对待上边,对待权力体系,直至君王,也就是不争之论了。须知,“上”字是代表权力的。是上就服,是上就忠,这不就全齐活了吗?
除了孝还要讲悌,因为一对父母不一定只有独子,兄弟姐妹的关系也很重要,也要从幼儿时期杜绝犯上作乱与相互乱斗的因缘。“悌”,古通“弟”,但窃以为兄姐也要懂得悌的重要。即使是皇帝的正宫娘娘亲生,哥儿几个争起权来,还是很血腥的,不好。
儒家的思路相当纯真与可爱,他们倡导天性的善良与美好,认为把治国平天下的根基,提前在你牙牙学语的时候就打下基础,种下善因。把国家大事连接到家庭伦常上,这是化繁为简的实践家、政治家的思路,而不是化简为繁的学问家的思路。
遗憾的是,双亲与子女,除了孝慈、亲密温柔、哺乳、把屎把尿、抚摸头顶与打屁屁的关系,还有成长与独立化的必然。子女要成长,要独立,要离开家庭,这其实也是天理,是父母的期待。父母不会希望自己的子女是老莱子,长到六七十了还梳着垂髫承欢于膝下,太恶心了。这样,化治国大课题为家庭温馨情趣的思路就不可能完全行得通了。
而且历史上不乏别样的事例,例如有汉奸殷汝耕,还有近年惩治的一些贪官,据说在家里很孝。孝则一切都好,这靠不住。
行不通也罢,这思路很可爱,听起来舒服。比说国家是阶级压迫的工具,或者国家是理性控制的机制,或者说政权就是镇压之权,美丽含情多了。
这样的说法有它的通俗性、亲和性乃至甜蜜性,它确有防患于未然的作用,它确实给国家带来了大家庭的凝聚力,它成就着、缔造着“亲情爱国主义”情愫。但是操作起来,靠孝悌来治国,仍有一种让小马拉大车的感觉,马驹子当然俊美,拉起车来却未必胜任。中国的封建王朝,一方面是各有一套文治武功,另一方面是不断地颠覆兴替,说明不断地有人犯上作乱,令人感慨。而孝悌为本的说法却仍然美好简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