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央电视台派驻叙利亚的记者王薇薇,3年前当我来到叙利亚时,这里还是一片平静。而当2011年3月,叙利亚国内危机爆发后,局势不断恶化,身处其中,我几乎看不到转圜的可能……
对于学习阿拉伯语专业的我来说,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是一个让我心向往之的地方。作为世界上最早有人居住的古老城市之一,大马士革被视作“人间的花园,地上的天堂”。很遗憾,我来到这里,必须亲历的是这座城市从美景天堂到狼烟满城的转变。
从2013年起,接连不断的爆炸事件和迫击炮打击在大马士革愈演愈烈,光是由恐怖组织实施的使用炸药超过1000公斤的大型爆炸案就发生过16起,其他的汽车炸弹、路边爆炸更是时有发生。
铁丝网和防爆墙出现在大马士革街头,横七竖八的路障穿插在大街小巷,却挡不住恐怖袭击的此起彼伏。声声爆炸后,多少无辜生命就此逝去,又有多少人无家可归。
有分析认为,大马士革安全局势突然紧张,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反政府武装在正面战场上开始吃紧。政府军不断在战场取得优势,引起反对派和恐怖分子的极端报复。
的确,从2013年第二季度开始。叙利亚政府军逐渐在战场上扭转不利形势,连续从反对派手中夺回战略要地,2013年4月中下旬,夺回被反对派控制了一年半之久的大马士革郊区朱代德法德勒镇,并在另外两大战场——阿勒颇和霍姆斯取得进展 。
随着政府军在战场上的不断推进,很长时间未露面的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又开始频繁出现在公开场合。
作为叙利亚的标志性人物,巴沙尔·阿萨德总统早已列在我的采访名单中。从2012年2月开 始,我们就不断地向总统府媒体办公室递交采访申请。然而想采访到这位战时国家的领导人并不容易,自从2011年3月叙利亚局势恶化后,巴沙尔就很少出现在 公众场合,我们一遍遍递交的申请也都石沉大海。
4月份,我再次向总统府媒体办公室提交了申请,希望能在巴沙尔总统此轮公开露面中采访到他。
战地记者
战乱中的叙利亚被公认为是记者处境最危险的国度之一。
重达20斤,印有代表媒体记者英文字样——PRESS的防弹衣和头盔是我们每次出发采访前的 常规准备,但是到了真正的战场前线,防弹衣穿得再好,也无法抵挡炮弹的威力。美国女记者玛丽·科尔文死于前线战场的炮轰。日本著名战地女记者山本美香突遇 交火而遇害。而我和我的同事也曾在枪林弹雨中逃过了一劫。
当天,我和同事在大马士革郊区达利亚采访政府军和反政府武装短暂停火的情况。采访接近尾声, 我坐进车里准备离开。此时,一颗炸弹突然扔过来,接着枪声四起……当时,我颤抖着把自己手机调成录像模式,攥在手里。心里想着,如果今天我回不去了,那这 段录像就是我最后留给家人与同事的记录。
这次事件后,我开始学会在战场上“奔跑着”报新闻。当我需要进行出镜报道时,绝不在一块地方呆着超过5分钟,因为停留时间过长往往会引来狙击手的枪击或者突袭。
在空旷的战场上,通常还有一个离交火前线多少米的衡量度来判断你所处的环境是否危险。然而在叙利亚,一种更为常见也更危险的交战方式是街区里的巷战,密集的楼房背后暗藏的狙击手是对无辜生命的最大威胁。
在叙利亚的这几年,危险常常与你不期而遇。我是幸运的,每次总是有惊无险。然而,还有不少人,我的同行,她们把年轻的记忆定格在了这里。
2013年1月8日,半岛电视台记者——穆罕默德·霍拉尼在德拉遭枪击身亡。
2013年5月27日,27岁的叙利亚新闻电视台女记者雅拉·阿巴斯在叙中部一个空军基地附近采访时被反对派武装人员击中,随后不治身亡。
长长的遇难者名单里既有大批叙利亚本国记者,也有来自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和伊朗的记者。
除了在战火中行走带来的生命威胁外,我们还面临着针对记者的暗杀和绑架行动。
危机初始,这些暗杀绑架主要针对当地记者。但到了2013年,外国记者也成为目标,特别是在北部战区,伊斯兰极端势力遍布,见记者就是砍头或者绑架。就在不久前,英国天空电视台的同行被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牵动着我们的心。
而威胁也降临到我们头上。先是办公室电脑被黑客侵入,自动打开了摄像头,然后我们的照片就被贴上了一张伊斯兰极端武装组织的网页——我们成为了袭击目标。然后收到使馆的信息,基地组织有对在叙中国记者袭击的计划,提醒我们尽量减少外出。
但是每天的新闻报道还要继续,每次出门坐进车里前,我都要趴在地上,看车底有没有什么异样。一旦被堵车,手心就开始出汗,因为自杀性汽车爆炸案太多了。那个时候你一旦发现旁边有单身男子开着破车,就会莫名的恐惧。进入建筑物内,不自觉地搜索紧急撤离通道。
身边暗杀,绑架,爆炸,枪击每天都在上演,我心里也有着“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的担忧,所以除了工作,尽量约束自己的生活。像大家平时习以为常的散步,逛街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种奢望。
回想在叙利亚生活的这三年,先是居住的小区后面成为交战区,我们被迫搬酒店,但刚入住不久,距离酒店几百米外的地方发生交火,彻夜未眠的我们第二天被迫再度搬家,但新酒店严格的安保依然没能挡住炸弹的袭击。虽然,它已算作现在大马士革市区最安全的地方了。
在叙利亚,我真实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宝贵。炮火硝烟中,叙利亚人隐忍着血泪交加的过往,迷茫地看向风雨不定的未来。谁能许他们一个未来?巴沙尔•阿萨德?我想与他面对面。
采访化武事发地
时间进入2013年下半年,我在爆炸声中耐心等待着巴沙尔总统的回复。
这个时期,“化武”成为与叙利亚关联的热词之一。自2011年叙利亚国内冲突爆发,化武问题 就被再次提起。尤其是今年以来,叙利亚政府军与反对派多次互指对方使用化武。美国等西方国家与俄罗斯立场迥异,在究竟是谁使用了化武、是谁在阻挠联合国调 查等问题上相持不下。外部势力的深度干预,使叙利亚内战的炮火经久难息。
而对于我来说,“化武”问题的再升级令我在叙利亚的采访又添了一个特别的战场——刚刚遭受过化学武器袭击的交火地。
2013年8月21日,总部设在阿联酋迪拜的阿拉比亚电视台和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报道称,叙利 亚政府军从当天凌晨对大马士革东古塔战区发射了含有沙林毒气的火箭弹。为了得到第一手资料,2013年8月24日,在签下安全自负的保证书后,我们获得机 会跟随政府军一起进入东古塔地区。当天,政府军表示,他们也有士兵在东古塔疑似遭受了化武袭击。
炮声中,我们抵达采访目的地——政府军刚刚攻下的一座楼房,据传几个小时前36名叙利亚政府军士兵在这附近受到了疑似化学武器的袭击。
在东古塔区的楼房旁边,我们是立刻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
至今,我依然不知道这个异味来自哪里?会不会就是叙利亚士兵口中所说的化学武器,但新闻人的职责迫使我无法停下脚步。
走入楼内地下室,随处可看到地上码着的手榴弹,迫击炮弹,还有胶带,化肥,雷管等一些用来制造爆炸装置的物品,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排塑料桶。
地上有一些药品,后经查实这是阿托品注射剂,可以用来治疗遭受化武袭击的病人。根据地下室布 置情况推测,这里很像是用来制造武器并在其中加入有毒化学药剂的地下化武加工点。墙角的塑料桶里很可能是化学毒剂,而散落在地上的防毒和阿托品则是加工时 用于基本防护和突发意外时用来解毒的。
通过这次探访,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叙利亚战场上确实出现了化学武器。然而鉴于信息的零散和不完善,我们无法搞清,究竟是哪一方或是几方使用了化武。叙利亚的化武问题远远比它所曝光出的更复杂,真相只掌握在少部分人手中,巴沙尔·阿萨德总统是其中之一。
截止2013年8月,我们开始申请对巴沙尔总统进行采访已经前后1年半的时间了,我仍在苦苦等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采访叙利亚总统
2013年9月,叙利亚局势发展到了关键性时刻。美国指责叙利亚政府使用化武,提出有限打击 叙利亚的方案。然而此举不但在国际上,即使在美国国内也受到着重重责难和阻力。美国和他的西方盟友真的会对叙利亚动武吗?一时间外部力量对叙利亚局势的影 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叙利亚的电视台取消一切娱乐节目,人们几乎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关注着即将影响他们未来命运的重要新闻。
我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迫切希望见到巴沙尔·阿萨德。作为引起全球关注的这个动荡国家的总统,此时他再想些什么,又会如何度过危机?
就在我持续的等待中,叙利亚化武危机出现逆转:2013年9月9日,俄罗斯提出“以化武换和 平”倡议,9月14日,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和美国国务卿克里在日内瓦就销毁叙利亚化学武器问题达成一项框架协议。叙利亚政府将按要求交出化武,而美国 则会搁置对叙利亚的武装行动。
是什么导致了化武危机的峰回路转,身处框架协议中的叙利亚政府将作何打算?巴沙尔总统,请接受我的一问究竟。
有时,美梦成真总是有些突然,让人不敢相信。2013年9月19号,星期四,这是一个并没有显得多么特殊的日子。大马士革在这一天也很宁静,上午,当我在办公室和摄像商量接下来的采访安排时,突然接到电话,巴沙尔总统同意接受中国中央电视台的采访。
然而马上要采访到巴沙尔总统的兴奋感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又再度陷入了紧张和焦虑中。在电话中 我得知,美国广播公司ABC将对巴沙尔采访的内容断章取义后播出,为避免此类情况,叙利亚总统府媒体办公室要求每位采访巴沙尔总统的记者都签订一份合约, 保证必须完整播出采访内容。不巧的是,9月19日正是国内中秋假期,北京总部需要时间协调,但叙利亚方面要求第二天就要给出播出计划,签订合约后才能确定 采访,国内和叙利亚还有5个小时的时差,给总部的时间都是只有19小时计算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中心站和总部的高效协调下,12小时内就给了明确的答 复。随后准备问题、修改采访提纲,敲定每一个采访环节,三天时间快得就像一眨眼。
9月22日,巴沙尔总统在总统府人民宫接受了央视近半小时的专访,回答了我的26个提问。
在采访中,巴沙尔总统表达了敞开大门欢迎对话的意愿,但同时也强调了绝对不会和手持武器的反对派武装进行谈判。
从2012年2月递交申请到2013年9月得到许可,努力了19个月的时间,终于换来了叙利 亚总统巴沙尔接受了中国中央电视台长达29分钟的专访,讲述了他对叙利亚当前局势和未来走向的看法。作为一位总统,他的选择会直接影响叙利亚的明天。而作 为一个生活在战乱国度里的父亲,他和其他所有接受我采访的叙利亚人一样,也在为自己的家人担心。
盼望见证黎明
2013年里,我继续见证和记录着战火中叙利亚人的苦难和伤痛。采访对象既有在叙利亚作战的外国伊斯兰极端分子也有叙利亚反对派“自由军”的前头领,失学的儿童、为了生计和安全必须忍耐分离的家庭和在战火失去亲人的父母、子女。
值得欣慰的是,2014年初,我们似乎看到叙利亚问题出现了一丝曙光。叙利亚冲突发生后双方代表首次面对面接触。
2014年,是我在叙利亚常驻的第四个年头,展望新的一年,多重变量仍将搅动叙利亚政局。叙利亚在疮痍与废墟中守望着明天。而我也对和平的珍贵有了更深的体验。热切盼望着,我能够陪着叙利亚人迎来属于他们的没有战火的新年。